吕媪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,让凌墨行事愈发如履薄冰。他大幅减少了与郭解的主动联系,仅维持最低限度的信息接收,并将主要精力投入到郎官繁琐的日常事务中,表现得勤勉而低调。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,一场来自塞外的风波,再次将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时值初冬,北风渐起,一支匈奴使团,在数百骑剽悍骑士的护卫下,抵达长安。此时,匈奴在冒顿单于统治下正值鼎盛,东破东胡,西逐月氏,南并楼烦、白羊河南王,控弦之士数十万,对初建的汉王朝形成巨大威胁。刘邦当年白登之围的耻辱,仍是汉廷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匈奴使者入朝觐见的仪式,在未央宫前殿举行。气氛庄重而压抑。吕雉端坐帘后,惠帝刘盈勉强坐在御座之上,面色苍白。下方,周勃、灌婴、陈平等重臣按序排列,人人面色凝重。殿外甲士林立,戈戟森然,却难以完全掩盖那队匈奴骑士带来的野性与肃杀之气。
匈奴正使名曰丘顿,是冒顿单于麾下一位颇具声望的裨王。他身材高大,披发左衽,身着貂裘,腰间佩着镶嵌宝石的弯刀,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。他依照礼节,微微躬身,献上貂皮、骏马等贡物,但其动作敷衍,眼神扫视汉廷君臣时,充满了轻蔑。
“大单于问大汉皇帝、太后安好。”丘顿的声音洪亮,带着草原的腔调,“单于命我传来口谕:北疆苦寒,牲畜繁衍不易。今冬雪大,草场匮乏,请大汉开放关市,允我匈奴部众入塞就食,并赐予粟米十万石,布帛五万匹,以全兄弟之谊。”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。这哪里是请求,分明是赤裸裸的勒索和挑衅!“入塞就食”意味着默许匈奴人进入汉境抢掠,“赐予”巨额物资更是将汉朝视为附庸。群臣怒形于色,周勃更是须发皆张,拳头紧握,若非陈平以眼神制止,几乎要当场呵斥。
帘后的吕雉,脸色瞬间阴沉如水,但她强压怒火,冷声道:“单于好意,朕心领了。然开关市、赐物资,事关国体,需从长计议。使者远来辛苦,且先至馆驿休息,容朕与群臣商议后再予答复。”
丘顿却得寸进尺,哈哈大笑:“太后何必推诿?我匈奴骑士弯弓引箭,渴饮马奶,饥餐羊肉,性子直爽,不喜拖延。若大汉无力供给,我数十万控弦之士,或可自来取之!只是到时,恐怕就不是些许粟米布帛能打发的了!”
赤裸裸的战争威胁!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刘盈吓得身体微颤,群臣虽怒,却无人敢轻易接口。汉朝立国未久,民生凋敝,将老兵疲,实在难以承受与匈奴的大规模战争。
凌墨作为郎官,按剑侍立在殿柱旁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心中亦是怒火中烧,但更多的是冷静分析。匈奴使者如此嚣张,一是倚仗军力强盛,二是看准了汉朝内部的困境(主少国疑,吕后称制根基未稳)。强硬回绝,可能引发战端;软弱答应,则国格丧尽,后患无穷。必须有一个两全之策,既能挫其锐气,维护国家尊严,又不至于立即引爆冲突。
他大脑飞速运转,回忆着历史上汉初应对匈奴的策略,并结合当前形势。很快,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。这个计策,需要借助一些“势”,而非直接的力量对抗。
就在丘顿傲然环视,汉廷君臣陷入尴尬沉默之际,凌墨趁着一阵风吹动殿帷的声响掩护,急速侧身,对离他最近、同样面色焦急的一位负责礼仪协调的谒者仆射低语了几句。那仆射先是愕然,随即眼中闪过一道亮光,重重点头,悄然退至殿后。
片刻之后,正当丘顿准备再次开口施压时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、沉重而整齐的踏步声,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之音,如同闷雷滚过地面。声音越来越近,直至殿门之外,戛然而止。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,透过殿门弥漫进来,竟将匈奴使者带来的野气压下去几分。
丘顿和他的随从脸色微变,下意识地望向殿外。只见殿门处,不知何时,已然肃立着两排身材异常魁梧、顶盔贯甲的力士。这些力士并非寻常郎官,个个身高八尺有余,手持长大的铍(长柄矛)或斧钺,甲胄鲜明,眼神冷漠,如同铜浇铁铸一般,正是汉宫廷中负责仪仗宿卫的“期门郎”和“旄头”,皆是百里挑一的猛士。他们显然是被有意调集至此,虽未进入殿内,但那森然的气势,已形成强大的威慑。
与此同时,那名谒者仆射回到殿中,朗声禀报(其声音恰好压过了丘顿可能开口的话):“启禀陛下、太后,北军演习已毕,将士们请示,是否可陈列新近演练的‘车骑合击’、‘劲弩齐射’阵型于长安北阙,以扬我军威?”
这话看似请示,实则是恰到好处的“展示肌肉”。北军是汉朝精锐,驻扎长安附近,“车骑合击”、“劲弩齐射”正是针对匈奴骑兵的战术。在此刻提出,用意不言自明。
吕雉是何等人物,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。她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准。令北军将士好生操练,朕与单于皆乃兄弟之邦,当使使者观我汉军军容之盛,以增互信。”
接着,吕雉目光转向丘顿,方才的阴沉已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:“丘顿使者,单于所请,朕已知悉。然汉家自有法度,开关市、赐物资,非儿戏之事。使者既言匈奴骑士骁勇,不如且在长安盘桓数日,观我汉家儿郎演武,待朕与群臣详议后,再予单于答复,如何?”
这一番组合拳,软中带硬,硬中有软。先是展示强大的宫廷宿卫和北军实力,暗示汉朝并非毫无还手之力;接着以“兄弟之邦”、“增互信”为名,将对方的勒索暂时搁置,并反过来邀请对方“观武”,既给了对方一个台阶,又将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。
丘顿脸上的狂傲之色收敛了不少。他虽悍勇,却也非全然无脑。汉朝宫廷的森严戒备和突然展示的军力,让他意识到对方并非可以任意拿捏。若再强行逼迫,恐怕难以收场。他哼了一声,勉强拱了拱手:“既然如此,外臣便等候太后消息。”
一场外交危机,暂时得以缓解。匈奴使者被引往馆驿,而殿中群臣,大多松了口气,看向吕雉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畏。他们并不知道,那关键的时刻,是一名小小郎官的急智,扭转了局面。
退朝后,吕雉回到长乐宫,立刻召见了那名谒者仆射。片刻,凌墨被秘密宣入椒房殿。
吕雉屏退左右,只留吕媪在侧。她看着垂手肃立的凌墨,目光锐利:“今日殿上,调集期门郎、示意北军演武,是你的主意?”
凌墨心中坦然,知道无法隐瞒,亦无需隐瞒,恭敬答道:“回太后,是下官见那匈奴使者猖狂,有辱国体,故斗胆向谒者仆射建言。仓促之间,思虑不周,还请太后恕罪。”
吕雉盯着他看了许久,脸上看不出喜怒:“你可知,若此举激怒匈奴,引发战端,该当何罪?”
凌墨镇定回答:“下官以为,匈奴使者如此嚣张,正是欺我汉朝新立,内部未稳。若一味示弱,彼必得寸进尺。适度展示实力,反而能使其心存忌惮,为谈判争取余地。且观那使者,虽外表狂傲,实则色厉内荏,见我有所准备,其气焰自挫。下官愿以性命担保,此策必可暂缓其势,为太后赢得应对时间。”
吕雉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你倒是胆大心细,善于借势。”她的语气中,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责备,“此事你做得不错,替朕,也替大汉,争回了几分颜面。”
凌墨躬身:“此乃臣子本分。”
“嗯。”吕雉挥了挥手,“下去吧。今日之事,不得对外人提起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凌墨退出椒房殿,知道这次冒险,再次赢得了吕雉的认可。他不仅化解了一场外交尴尬,更向吕雉证明了自己在应对突发危机、把握大局方面的价值。然而,他也清楚,匈奴的威胁远未解除,这仅仅是漫长博弈中的一个回合。未来的风暴,或许会更加猛烈。
(第十五章完)